第四章:退位诏书
腊月廿五,紫禁城的天还黑着,寅时三刻的寒气透过窗棂往暖阁里钻。隆裕太后已经坐在镜前,两个宫女捏着梳篦的手轻得像怕碰碎琉璃。
铜镜里的妇人脸色白得没血色,眼下乌青被脂粉盖了两层,仍隐约透着倦意。她盯着镜中自己,忽然开口:“今天用那支凤头金簪。”
梳头宫女的手猛地一颤。那簪子是慈禧太后亲赏的,龙凤纹路刻得精细,平日里只在祭天、庆典时才会戴。“太后……”宫女嗫嚅着,想劝两句。
“簪上。”隆裕的声音平淡得像结了冰的御河,听不出半分情绪。
发髻挽好,金簪斜插鬓边,映得发丝泛着冷光。
她又拣了对东珠耳坠,戴上翡翠手镯,最后裹上明黄色朝服。一层层衣料压在身上,沉甸甸的,如同背负着整个大清的江山。每一针一线都缝着祖宗的规矩,如今却成了送别这大清江山的最后行装。
穿戴停当,窗外才漏进一丝灰白天光。隆裕挪到暖阁边,掀帘角看了眼。溥仪还蜷在锦被里,小小的身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。
她看了半晌,轻声吩咐:“别叫醒他,等事完了再说。”
养心殿里早已站满了人。
王公大臣按品级排成长队,从殿内一直延伸到月台,靴底踩着残雪,竟没半点声响。
庆亲王奕劻低着头,盯着自己的云纹靴尖,像是要数清上面的针脚;醇亲王载沣,溥仪的生父,穿了全套亲王礼服,肩膀却塌着,背也微微驼了,像被什么重物压着;肃亲王善耆站在后面,眼睛红得像燃着火星,腮帮子鼓鼓的,牙关咬得死紧。
隆裕踩着丹墀的青砖走进来,所有人“唰”地跪下,袍角扫过地面,带出细碎的声响。
“都起来吧。”她的声音有些飘,像被殿里的穿堂风卷着飘出去的。
众人起身,依旧低着头,没人敢直视御案后的太后,更没人敢看她身后那把空荡荡的龙椅。
六岁的小皇帝不必来,不必亲眼看着自家的江山,被母亲亲手交出去。
御案上摆着三份文书:一份《退位诏书》正本,两份优待条件细则。
墨是新研的,浓黑浓黑的;砚台是端州老坑的,透着温润的光;笔架上悬着御用紫毫,笔尖还凝着墨珠。
一切都郑重得像登基大典,只是方向全反了——不是开国,是亡国。
“诏书,念吧。”隆裕说。
内阁大学士徐世昌捧着诏书,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。他清了清嗓子,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散开:“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:前因民军起事,各省响应,九夏沸腾,生灵涂炭……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,议开国会,公决政体……”
每个字都砸在青砖上,沉闷得让人胸口发堵。隆裕闭着眼,这些话她改了七稿。最初的稿子太直白,她嫌“伤体面”,让徐世昌重写。要写得像大清“顺应天命”,像“尧舜禅让”,而不是被人逼着退位。
虽说这是自欺欺人,但这份体面,已是她能给列祖列宗最后的尊严一个交代了。
“……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,南中各省既倡义于前,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,人心所向,天命可知。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,拂兆民之好恶……”
读到这儿,殿里响起压抑的抽泣声,像断了线的珠子,从几个老臣的喉咙里滚出来。肃亲王善耆猛地抬头,眼睛红得仿佛要滴血,腮帮子鼓鼓的,牙关咬得死紧。
隆裕睁开眼,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淡得像水,却让善耆瞬间僵住,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
徐世昌的声音继续,到了最关键的地方:“……是用外观大势,内审舆情,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,定为共和立宪国体。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,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……”
“公诸全国,天下为公”八个字,像一把钝刀,慢慢割断了大清的气数。隆裕的手指在袖子里绞紧,指甲陷进掌心,疼得钻心,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。
她想起去年春天,袁世凯也跪在这养心殿里,磕着头说要“保全皇室”,额头都磕青了,如今却在洹上村等着这道诏书,等着名正言顺接过江山。
“……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,与民军协商共和办法。总期人民安堵,海宇乂安,仍合满、汉、蒙、回、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……”
“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”——这句话是昨夜深夜加进去的。袁世凯的密电说得明白,这是“平稳过渡”的必要措辞。隆裕懂,满朝文武都懂,这是给袁世凯铺路,让他不必经南方认可,就能凭着“清室委任”掌权。但无人敢出声反对,实际反对也无济于事。
诏书念毕,大殿里静得连雪花落在琉璃瓦上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。窗外一只乌鸦飞过,‘嘎’的一声凄鸣,骤然划破了凝固的死寂。
隆裕缓缓站起身,宫女捧来“大清皇帝之宝”玉玺,金黄色的盘龙钮沉甸甸的,坠得人手心发沉。印泥是朱红的,像凝固的血。
“用印。”她说。
徐世昌把诏书铺在御案上,隆裕双手捧起玉玺,对准空白处按下。“噗”的一声闷响,鲜红的印文落在纸上,这是这方玉玺最后一次履行使命。从今往后,它就会被锁进库房,蒙上灰尘,成了供人瞻仰的古董。
“颁诏吧。”隆裕的声音有些哑。
徐世昌捧着诏书退下,按制要发往各省,通电全国。爱新觉罗氏不再是统治者,成了“前朝皇室”,靠着每年四百万两银子,在这座宫殿里当体面的客人。
王公大臣们依次退出,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什么。
善耆走到门口,突然转身,对着丹墀上的隆裕重重磕了三个头,额头撞在青砖上咚咚作响,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隆裕站在原地,看着空荡荡的大殿,看着那把没人坐的龙椅,看着御案上的玉玺。印泥还没干,泛着湿漉漉的红光。
宫女上前请她回宫,她摆摆手:“你们先出去。”
殿门关上,偌大的养心殿只剩她一人。她慢慢走下丹墀,伸手摸了摸龙椅的椅背,冰凉的雕龙棱角硌着手。这把椅子,光绪坐过,慈禧坐过,溥仪却再也不会坐了。
她忽然觉得累,累到站不住,扶着椅背才没倒下,眼泪无声地涌出来,流到嘴角,咸涩中混着脂粉的余味。
辰时,诏书被装在黄绫匣子里,由一队侍卫护送着出了神武门,往内阁衙门去。
街上已有百姓远远围观,指指点点,却没人敢靠近——北洋军的岗哨比平日多了三倍,枪杆子擦的亮得刺眼。
消息比马跑得还快。前门大街上,报童扯着嗓子喊:“号外!号外!清帝退位诏书颁布!大清完了!共和了!”
铜板叮当响,人们围上去抢报纸。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,有人茫然,有人兴奋,有人叹气。
茶馆里炸开了锅,茶客们捧着报纸议论:“真退了?”“白纸黑字盖着玉玺呢!”“以后谁管事?”“袁世凯啊!诏书上写着他全权组阁政府!”“那南边的孙大**呢?”问话的人被同伴赶忙捂住嘴:“小声点!这时候千万别乱说话!”
整座古老的帝都,在冬日的清晨里交织着混乱、兴奋与忐忑,迎来了两千年未有的变局。没有流血,没有炮火,仅凭一道诏书,江山便易了主。
紫禁城西北的醇亲王府,载沣把自己关在书房里。这个曾经监国三年的亲王,今天告病没去养心殿。他坐在太师椅上,面前摊着宣纸,纸上只写了一个“罪”字,用墨很浓,笔画重得像要刻进纸里。
他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,突然抓起纸撕得粉碎,碎片扬起来,像一场黑色的雪。然后他伏在桌上,肩膀剧烈抖动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洹上村,垂钓亭。袁世凯没钓鱼,穿着常服坐在亭子里,面前摆着棋盘,自己跟自己对弈,黑子白子交错,已下了半盘。
“宫保。”段祺瑞快步走进来,手里拿着电报,“诏书发了。”
“哦。”袁世凯拈起一颗白子落下,“念。”
段祺瑞念起电报,念到“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”时,特意加重了语气。袁世凯的手停在半空,指尖的黑子转了两圈,稳稳落下:“好。”
冯国璋跟着进来,脸上带着笑:“宫保,各省督抚、驻外使节的贺电像雪片似的来,朱尔典公使都亲自发电祝贺……”
“祝贺我什么?”袁世凯打断他,眼神平静,“祝贺我接了个烂摊子?”
冯国璋的笑僵在脸上。袁世凯站起身,望着冰封的洹水:“清帝退了只是第一步。南边有临时政府,各省还乱着,洋人盯着,这个座位,不好坐啊!”
段祺瑞上前:“宫保,咱们有兵有诏书授权,名正言顺,南边不服就……”
“要让他们服,但不能显得是咱们求着。”袁世凯转身看着他,“这分寸,你得把握好。”
段祺瑞似懂非懂。袁世凯走回棋盘边:“给南京发电。就说清帝退位,我按诏书着手组织临时政府,请南方派代表北上共商统一。**之位,让未来正式国会选举产生。”
冯国璋眼睛一亮:“宫保高明!既认了南方,又显了咱们的合法性,还把球踢了回去!”
“南边怎么回都行。”袁世凯拈起棋子落下,清脆一声,“重要的是,全国都知道是我主持大局。时间,站在咱们这边。”
这盘棋,刚到中盘。
养心殿的仪式结束后,隆裕没回后宫。她让太监抬了轿,在紫禁城里慢慢走。从养心殿到乾清宫,从乾清宫到坤宁宫,再到御花园,雪没化,宫道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轿夫脚印。
这座城她住了二十年,每道门、每堵墙、每棵古树熟悉得闭着眼都能画出来,可今天却觉得陌生。这里不像家,像座华丽的坟墓,她和溥仪都是里面的活死人。
轿子停在万春亭前,隆裕下轿,挥退随从,独自走进亭里。从这儿能望见煤山,望见那棵崇祯皇帝上吊的老槐树。二百六十八年前,明朝也是这样亡的,换了个家族掌权,周而复始。
可这次不一样,换的是制度,皇帝没了,永远没了。
风很大,亭角铜铃乱响。隆裕站到手脚冻僵,才转身回轿。掀开帘角最后看一眼宫殿,夕阳西下,琉璃瓦上的雪映着余晖,一片血红。
回到坤宁宫,溥仪已经醒了,闹着要堆雪人。太监宫女围着哄,说外头冷,太后不让去。孩子撅着嘴,要哭不哭的。“让他去吧。”隆裕说。
众人愣住,她走到溥仪面前蹲下,紧了紧孩子的貂皮坎肩:“想堆就堆,别跑远,别冻着。”溥仪眼睛一亮,欢呼着跑出去,太监们慌忙跟上。
隆裕站在殿门口,看着孩子在雪地里撒欢,红色衣袍在白雪中格外刺眼。他跑着笑着,完全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,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被母亲改写。
不知道,也好。
老嬷嬷上前问晚膳,隆裕摇头:“不吃了,我想静静。”
她走进暖阁,关上门,屋里没点灯,昏暗一片。坐在炕上,她从怀里掏出一枚和田玉私印,刻着“涵元主人”——这是光绪被囚瀛台时用的,他死后,她一直带在身上。
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玉石,光绪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起:“大清……不能亡在咱们手里。”可她没守住。不是不想守,是真的守不住。这艘船破了漏了,她能做的,只是让儿子体面地下船,不被淹死。“对不起。”她对着虚空说,不知是对光绪,还是对列祖列宗。
窗外传来溥仪的笑声,清脆,无忧无虑。隆裕闭上眼,眼泪又流下来,这次她没擦。
夜渐深,紫禁城里陆续掌灯,黄晕晕的灯光像疲倦的眼睛。太监巡查上锁,宫门一道道关闭,发出沉重的吱呀声。这是大清朝的最后一个夜晚。
明日太阳升起时,宫殿、礼仪、规矩仍将原样留存,但魂灵已然消散。它们将成为历史的标本,供人瞻仰的展览品,一座由活人居住的博物馆。
隆裕在黑暗中坐着,直到三更梆子响过,才慢慢躺下。枕着锦枕,睁眼看帐顶的绣龙,张牙舞爪,威风凛凛,可绣得再真,也是死的,就像这个朝代。
她终于睡着,梦里回到十八岁,坐着凤舆从大清门进来。那天阳光正好,锣鼓喧天,百姓跪满街道。她掀起桥帘一角,看见紫禁城的红墙黄瓦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崭新明亮,恍若初漆。
